朦胧月下月朦胧 36_长风映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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朦胧月下月朦胧 36

  “您几时起?”她抓住奶娘的手臂,“为何今日早餐这样晚?”

  她怀疑自己中了谜药,否则不会睡至九点才醒,如果那条黑影由门口离去,必然奶娘和玉灯儿也被下了谜药。

  可是奶娘说:“今日礼拜天不是么,我和灯儿一早赶去望弥撒,因为走的早,没有唤你……”

  她闻言无语了,过一时缓缓松开了手。

  奶娘见她神色迷茫,问是怎么了?

  她没有说话,缓缓转过身去。是自己记差了,一定是记差了。只是一个梦,一定是个梦。她心中这样重复着,并不晓得是真心承认是个梦,还是为了叫自己安心媲。

  心情平静下来后,想起四少奶奶嘱她去医院探视一事,自然是晚了许多,还是默默起身了,出门时雨不是很大,一个人撑着油纸伞去外边叫车,家中汽车她是从阑用,怕生闲气,也不爱看汽车夫那种不愿恭敬然得不假意恭敬的神色。

  没人愿意伺候姨太太,姨太太身上贴着低等商标,未必抵得了一位上等仆妇体面!

  在外宅时,她曾想着让四爷买汽车,然而置身戎公馆后,她连汽车也轻易不肯坐了,环境改变人心,大公馆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约束了每一个妇人的行止。她能保留读书的权力就已经算是一项壮举,若别个方面再不谨慎,恐怕是要吃亏!

  其实说起来,她如今的待遇已经与初来戎公管大不同了,不晓得老太太是怎样知道她房里用着七八个佣人,传话过来说不合规矩,给别人看了有失偏颇。爽利撤了去。留下来的半大不小,除了五十多岁的厨娘和五十多岁的奶娘而外,玉灯儿十四岁,小玳瑁十三岁,不是老就是小,什么事都办不来。

  过去生病有人请医生、天阴有人送雨伞,现在只有奶娘,生病是奶娘、下雨是奶娘,出出进进只有一个奶娘。

  大公馆里分工严,人心大多冷漠,遇着急事找人帮忙很难,久而久之,就干脆不愿张那种口。偏是小楼紧邻荷花池,每逢暴雨就像遭水灾,大雨冲进客厅,小玳瑁一个男丁不济事,只好奶娘玉灯儿上手助忙,一个老人家,又是排水,又是疏漏,好生难为。

  她看在眼里苦在心里,恨自己造化低,连奶娘都要带累。

  有一次也是暴雨天气,客厅又被大雨漫了,奶娘拧着三寸小脚忙前忙后,恰那日戎长风回来了,见不像事,火烈烈传来闵管家发了一通脾气。

  可是奶娘料到要坏事,他发脾气没什么,怕是合家都要说做姨太太的不开通,在男人跟前使低嘴,以至于叫管家挨骂。

  而戎长风自小在大家庭长大,还不明白这种逻辑么?发完脾气也就意识到了,自那之后再不意气用事。碍于老太太的规矩,不好从家里再拔佣人过来,便从司令部遣了两个炊事兵来家照应,也不敢在老太太面前讨个明路,来一日不来一日的,难免有些暗地行事的嫌疑,叫人很不是滋味!

  如今连奶娘都说:清官怕遇家务事,四爷在外面那样一个精明官人,到了家里也就张天师抄了手,横竖没有办法。

  他虽没办法,哄人却还是好的,有时候夜间把她搂在怀里叹气,说:倒好像成心叫你来家受委屈来了。口气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衷,令她十分反感,过去在外宅时,她尚且可以听一听他说话,或者说那时候她还存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心理,想他若能悔婚,她便是委屈,也还落个正室名分,如今一切已成定局,她一丝希望都不存了……

  心中慨叹间,已走到外面马路上,因为有雨,过往车子并不多,侯了一时才叫住一辆带雨篷的洋车,上车时还是蒙蒙细雨,不料刚行出一条街,雨就大起来,先是小拳头一样大小的雨点打在雨篷上噼啪作响,后来风雨钻着缝隙向车蓬内注水,面前的塑胶帘子扑沓扑沓来回拍打,一直拍到她的腿上,以至于未曾下车,已经将鞋袜湿透。

  总算距医院不远,风雨如晦的大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立着身穿军用雨披的卫兵,洋车停下了,左右一打问,才听说是戒严了,车辆不得通行,她只好下澜行通过,远远望见警备司令部的军车时,才意识到街道戒严是因四爷在此住院的缘故。

  医院严密封锁,远处近处都立满了卫兵,大门口有哨兵站岗,并不晓得她是谁,因此请她靠边站。她正要解释,头上的雨伞却被一股急雨吹翻了,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!

  鼻子一酸,不去了!

  她转身就走,却被后面的声音唤住。

  是廖副官在号房望见她,连忙迎出来。

  病房在一幢二层洋楼上,她进去时,丫头凤芽和赵妈在地上恭敬地立着,护士刚为四爷抽过血,为了防止出血,四奶奶白皙修长的手正替他握着手臂,用一团医用药棉轻轻摁着针眼,并小声询问着什么,看上去是那样的夫妻情笃。

  四爷见她**进来,说:“怎没坐汽车,快擦一擦吧。”

  大妻小妻同处一室,等闲是做不到自如的,月儿没说什么,他也不好再多言语。他看着月儿,月儿看着四奶奶的手,他于是拿开四奶奶的手,自己摁着棉球了。

  过一时医生进来会诊,各各穿着白大褂,为首的是一位年过古稀的专家级老者,斯文儒雅、态度和蔼,先与四爷握手,又对四奶奶说放心。戴起听诊器前,才发现护士没有清场,于是请罗副官回避,又对侧面立着的月儿赵妈等人说:“老妈妈与丫鬟请到隔壁宽座……”

  话是普通不过,却叫许多人红了脸,就连罗副官也尴尬了,看看四爷骤然发黑的脸,晓得最难堪的是四爷,好在姨太太不声不响随老妈子出去了,罗副官看了一眼她的背影,素色绸衣给雨湿了一半,发梢滴水……确实不比凤芽齐整多少,而戎家的丫鬟是赛如寻常人家的小姐风光的,老先生错将姨太太认成丫鬟在所难免……

  医生走后,四爷的状况十分不好,脸色非常难看,伤口忽然发炎,整个人高烧到三十九度,但他不愿别人在身边关问,一直闭着眼不吭气。

  四奶奶是个聪明人,晓得四爷想清静,给罗副官嘱咐了一番,便做辞回家,罗副官送至门口,打着伞将四奶奶送上汽车,又待丫头老妈子一一坐上去,才返回病房。

  姨太太是早已经走了,来医院前后没有五分钟,便低着头离开了。

  四爷烧得厉害,但是一个铁打的大男人,还不至于叫一场高烧拿住精神,他进去时,四爷睁开眼看过来,不过他晓得四爷并非看他,是看姨太太有没有进来。

  他于是恭敬地说:“四爷,四奶奶回去了,少奶奶早前也已经走了。”

  这种称谓不伦不类,但是起码迎合四爷的心情,罗副官一向如此称谓。

  四爷想是非常失落,半天没有说话,罗副官以为他睡着了,不想他却出声了:“你前些时要娶姨太太,办了不曾?”

  罗副官在军备俱乐部有一位红颜知己,前些时想娶回家,不想给四爷训了一顿,不便再操办,暂时搁置了,怎料四爷此时又莫名问起来,他倒有些赧然,说:“我知错,四爷。”

  四爷闭着眼没有言声,过一时才意味深长地说:“如果做人的罪没受够,那你可以娶。”

  他一愣,还不及说话,四爷便说:“你出去吧。”

  他不敢言声,退出了,想起上次四爷训他时,那最后一句感叹。当时也是一个雨天,四爷背对着他立在窗前,颇为感慨地说:“我现在的情况,还不够你一个教训么!”

  四爷很少与他推心置腹地谈私事,所以那一刻他很受感动。

  他明白四爷的状况,所谓‘情义’二字放在四爷的婚姻中最为贴切,他的‘情’在姨太太那里,‘义’在正太太那里,可是闹到现在,是姨太太对他无‘情’可言,他对正太太的‘义’也维持起来非常艰难。表面看着还算体面,内中已是落了个四大皆空!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!

  遗憾!

  月儿不止一次听到过四爷说遗憾,可是遗憾算什么,比起尊严,遗憾算什么?

  此时月儿步态散乱地蹒跚于风雨如晦的大街上,从医院出来后,她忽然非常的想家想父母,想到要哭的地步!医院离父母家并不远,走到大门口时,她迫不及待地去敲门,敲的手指发疼,始终无人前来应门,紧闭的大门让她产生了无家可归的悲怆感。

  两年了,她回不了家,她常常在夜半大汗淋漓地醒来,心中尖锐地疼痛,她多么想扑到母亲怀里放声哭一哭,可是梦中的大门始终紧闭着,有如此时面前的这座铁门,它冰凉地紧闭着,不言也不语,煎熬着她内心最脆弱的地方,她终于绝望了,贴着大门,像小时候那样,咬着手指抽抽嗒嗒地哭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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